雾,从抚仙湖的眉心轻轻拧出,像一匹刚缫出的丝,一圈一圈缠住我们的脚踝。月亮被水波揉碎,浮起又沉下,像一枚不肯生锈的军功章,固执地要在今夜擦亮旧日的硝烟。我们五人——五截被岁月啃噬过的老枪——斜倚在岸边的石阶上,石阶凉得像退伍那天营房门框的吻,一吻便是一生。
风,是湖的呼吸,也是我们的呼吸;它先吹皱水面,再吹皱眼眶。湖水蓝得近乎放肆,蓝得像当年我们写在钢盔内侧的誓言——那么轻,又那么重。此刻,它把整座星空按进怀里,像按进一个不愿醒来的梦。梦里有边关的砂砾,有子弹的呼啸,有我们年轻时滚烫的骨血;梦外却只有轻轻晃动的船桨,一下,一下,划开我们额头上越来越深的沟壑。
老王先举杯。他的右手缺了两根指头,杯口便倾斜,酒像逃兵一样滴落湖面,顷刻被湖水吞没——湖水是个贪杯的老首长,从不拒绝任何一滴热泪或烈酒。老王说:“敬那枚留在边疆的子弹。”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,却磨不掉里面的火星。于是我们都举杯,五只杯子撞在一起,响声清脆,像五颗同时出膛的子弹,在夜空里撞出一朵小小的白焰。
老李开始唱。他的嗓子被高原的风撕得破碎,唱出来的调子像断了线的风筝,却始终不肯落地。他唱“战友战友亲如兄弟”,唱到“胜利”两个字时突然哽住,仿佛那两个字是卡在喉头的弹片,一碰就疼。湖水替他接下去,用细碎的浪声把尾音抹平;月光替他接下去,用银色的指腹擦过我们的眉弓;星星替他接下去,用密集的闪烁补全那些无人回应的空拍。
我伸手掬一捧湖水,水从指缝逃走,带着微凉的体温——原来连湖水也在发烧,烧的是我们埋在骨缝里的火。那火当年烧穿了无数个黑夜,如今却只能在胸腔里暗暗地焖,焖成一壶无人品尝的浓茶。我忽而想起退伍那天的雨,雨点像无数细小的子弹,打在我们的肩章上,打出一片模糊的涟漪;而肩章下的肩骨,硬得能托起一整座崩塌的天空。
夜渐深,湖心的小船像一枚被摁灭的烟头,只剩一点暗红在远处明灭。我们坐在岸边,像五枚被岁月退膛的弹壳,空着,却仍在风里发出细微的嗡鸣。老李说:“如果湖水是时间的坟,那我们就是不肯腐烂的碑文。”说完他大笑,笑声在水面上滚,滚成一串越来越小的圆圈,最后被一只跃起的银鱼剪断——鱼鳍划破月光,像一把突然出鞘的刺刀,亮得近乎温柔。
我们就这样坐着,坐到星星也打起了瞌睡,坐到湖风把我们的影子吹得越来越薄,薄得能塞进当年的子弹袋。不知谁先开口:“回去吧。”声音轻得像怕惊动水底的亡灵。于是我们起身,把空酒瓶排成一列,像一排小小的墓碑,碑上刻着:——“此地长眠着一群不怕死的少年,他们终于学会在和平里活成不会老的模样。”
转身时,我听见湖水在身后轻轻叹了口气。那叹息那么长,长得能绕地球三圈,然后准确地落在我们心上,像一枚迟到的勋章,终于找到它应有的位置。
作者:陈永祥
编辑:何芳萍